“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是唐 贺知章《咏柳》里的诗句，我第一次读这首诗，是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但不是在课堂上读的，我们的语文课本里没有这个；不是在图书馆读的，我没有图书证；也不是在我家的热炕头上读的，我家没有这类书籍。我读这首诗，是在那一片“天苍苍，野茫茫”，“北风卷地白草折”的荒郊野外读的，是“天赐”的。
记得刚好是那年二月份正放寒假期间。某一天下午，我实在无聊得很，就自己一个人去嫩江边上溜达。那天风很大，刮得树梢呜呜响，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刚想到冻在沙滩上的那几只小渔船上玩一会儿，就见到江对岸枯黄的野草中有几张零碎的纸片被风吹起，一会儿在半空里飘，一会儿在冰面上翻滚。于是我就打着“出溜滑”，到江心去“捉”，想看看那上面有没有什么文字类的东西。
江面上的风更大，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而且连沙子带雪片的打着旋转，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要想追上那几张纸片，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刚要回返，刚巧有一张纸片落在我脚边一个冰窟窿的窝窝里，我赶紧一把将其按住，没让它跑掉。我一看，那上面是带图文的，于是就连滚带爬的跑回岸边，到一片小杨树林那儿，坐在一个废弃的小木屋旁边的木头墩子上，看了起来。
这是一张32开纸的书页，估计是从远处某造纸厂的废纸堆那儿刮到江对面草原上的。书页的“正面”粘着冰、雪和一些牛粪的细屑，看不清是什么；“背面”的上边和下边粘了一些沥青，只有中间那部分的白纸黑字还算清晰。我一看，是一首诗，我没见到过的。于是，如获至宝，我用手把这首诗撕下（呈蝴蝶状），仔细研读了起来。
没想到，第一句话我就没看懂。“碧玉妆成一树高”是什么意思呢？不知道。但根据题目《咏柳》，估计是“一棵柳树很高”，或者“有一棵很高的柳树”吧？“碧玉妆成”就难于理解了。不管那个，接着看。“万条垂下绿丝绦”，好像模模糊糊地有点懂，估计是那柳树上垂下了数不清的绿色柳条吧？可是，那个“绦”字是什么意思？没见过这个字；但根据中国汉字的一般性读音规则，应该是读“条”（tiao）吧？左边是“乱角丝”，右边是“一条、两条”的条，对，没错，肯定是念“条”这不是正好和上句的“高”押韵了吗？
再往下接着看：“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啊，这两句话倒不难：不知道这细细的叶子是谁裁剪出来的，这二月份的春风太厉害了，吹到人的脸上生疼，就像是一把剪刀割的似的。看来，古人写的诗没什么可难懂的，像“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哪首古诗，春风吹又生”，不用人教，一看就懂。
正在洋洋得意的时候，我感觉到两只脚似乎有点麻木，前胸后背冰凉，手背也开始疼了，手指头痒得很。心想，这“二月的春风”确实是太伤人了，真的跟我家里的那把剪刀差不多，怪不得大人们常说：大冬天的，咱东北这嘎嗒的北风也忒厉害了，刮到人脸上就像是刀割的一样疼！唐朝的这个贺知章太擅长比喻了，我应该向他学习呀，就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诗好读，等开学了，问问老师。
于是我赶紧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还是忍不住要拿着那纸片反复阅读，细细体会其中的韵味：有一棵柳树，长的挺老高的，那上面有成千上万的柳树条子，嗯，数不清的，是数不清的柳条子；那些柳条子已经变绿了，很绿很绿的，往下耷拉着；是谁把这柳条上的叶子裁剪得这样细呢？啊，就是那春风，这春风也太厉害了，别说是刮在柳树叶子上，就是刮在人脸上，那感觉也跟用剪刀割的一样疼。不过……，我想，现在的二月，还是属于数九寒冬的季节啊，哪里有什么“绿丝绦”啊？就说那柳树叶子吧，看上去都是干巴巴的，焦黄的，这诗人也太能“拽”了（睁着眼睛乱说）。啊，对了，没准儿这个贺知章是个南方人，他说的柳树，是南方的柳树吧？
风是越来越大了，已经不仅仅是把雪和沙子搅和在一起，而是把人们倾倒在路边的垃圾都卷了起来，使我难以睁开眼睛，根本就不能进行任何所谓的“行走阅读”了。我想，即使是范进中举了，心里乐开了桃花，也不至于手里捧着“通知书”，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读起来没个完没个了吧。于是，我索性把这“蝴蝶纸”揣进衣兜里，一路呛着雪，吐着沙，一边扑拉着身上的垃圾，小跑着回家了。由于地硬、路滑、视线模糊，路上还摔了两跤，有一次踏在屎尿冻成的冰面上，脚底一滑，一个仰面朝天摔倒，咣的一下，差点没把后脑勺子摔成两半，好在那时是小孩，要是放在现在这把年纪，估计早就脑溢血当场死亡，或者腰椎骨折，瘫痪终生了……
一九七五年的五月，我插队来到了西勒吐草原。草原上基本上是没有树的。屯子周围虽然有一些树，但也大多是些什么杨树啦、榆树啦等等，当时我就想，难怪这里的人一个个都像那些杨树一样，没一个能成才的，也难怪他们都长着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环境造就人哪，有什么样的环境，就会有什么样的人。这儿没有柳树，所以就很少能看见哪个女的长的水灵灵的纤细腰条，都是些五大三粗，走路“蒯了蒯了”的。可是，真的就有了这么一天，我忽然见到了柳树。
那是在草原的深处。有一天，我放马来到了一个挺大的芦苇荡边上。那儿有十多棵柳树，刚刚发芽，抽条，周身都绿了，浓密的枝条上缀满了鹅黄色的柳絮包，煞是好看，我立时就觉得空气变得无比清新了。这时，我又忽然想起了曾在几年前读过的《咏柳》这首诗，于是就依靠在其中的一棵树下，情不自禁的背了起来。但还是把“绦”读成“条”，因为我骨子里就认为它是读“条”的。背的时候，大脑里迸射出了“全方位”的“发散性”思维，不仅是眼前充满了诗情画意，内心里也好像是洋溢着画意诗情，一种忘我的陶醉在周身血液中弥漫……
巧的是，后来，有一次我到市里给生产队办事，晚上住在大车店里，五六十个人躺在一铺大炕上，头顶数只两百瓦的大灯泡昼夜通明，再加上乱哄哄的，还臭味难闻，我一直睡不着觉，所以就只能是靠着墙坐着，苦熬这难耐的时光。这时，我旁边一个老头儿起来要出去大便，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残缺不全的书，咔嚓一声就撕下了四五张，攥在手里当擦屁股纸，跑出去了。我拿起他扔在枕头边的这本书，一看，是一本诗集，已经没有封面，内页也已经被撕走了三十多页了，后面也没有封皮。根据判断，应该是一本古代诗歌选集，而且还有注释和译文。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诗集，于是神经马上就被吊了起来，饶有兴致的翻看开了。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这个老头儿冻得“嘶嘶哈哈”地回来了。我赶紧对他说：“老大爷，你这本书挺好的，能让我看一会儿吗？”他说：“这有啥能不能的？你看吧，这鸡巴玩意儿俺要他没用，要不是俺天天拉粑粑当擦屁股纸，早就把它扔了。”原来，这老头儿是我们公社音钦那边的，他不识字，没文化，常年在市里以卖血为生。这本书是他在路过一个收破烂的人的手推车时，顺手牵羊偷的，专门用来擦屁股。我说：“要么这样吧，你这本书送给我好了，我给你一毛钱行不行？”他感到很惊讶，说：“不用，不用，这哪成？你拿去吧，俺不要了。”我说：“那你要是再去上厕所的话，不是没有纸用了吗？”他说：“没事儿，随便地上那嘎嗒的，捡一张破报纸了啥的，就行；就算实在是没有纸了，俺就不擦了。”我说：“那不行，我哪能白要你的擦屁股纸呢？这一毛钱你拿着，明天买两个面包，补补血，养养身子，好去卖更多的血。”他犹豫了一下，就收下了。
这一夜我干脆就没睡觉，把这本残缺不全的诗歌集一口气看完，确实收获不小。尤其是我又再次和《咏柳》见面了。到这时，我才知道，“碧玉妆成一树高”，是“高高的柳树长满了翠绿的新叶”的意思；“万条垂下绿丝绦”里的“绦”不读“条”，而是读（tao 涛），“绦”的意思是“用丝线编织成的花边或扁平的带子”；至于“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则是“这细细的嫩叶是谁的巧手裁剪出来的呢？原来是那二月里温暖的春风，他就像一把灵巧的剪刀”的意思，而不是我所理解的“这二月份的春风太厉害了，吹到人的脸上生疼，就像是被一把剪刀割的似的”。如果把这句诗完整的翻译出来，就是：高高的柳树长满了翠绿的新叶，轻柔的柳枝垂下来，就像无数轻轻飘动的绿色丝带。这细细的嫩叶是谁的巧手裁剪出来的呢？原来是那二月里温暖的春风，它就像是一把灵巧的剪刀啊。
所以，读古诗的时候（读别的东西也一样），一定要采取认真的态度，不熟悉的字，绝不可想当然的妄加猜测，否则要害己，也有可能会害别人。举个例子，“魑魅魍魉”这个词，我第一次见到时，开口就读成li mei wang liang（离妹网两），但一想，这个词不一定就是这样读吧？要接受以前把“绦”读成“条”的教训，还是不要怕麻烦，查一下字典为好（我读初中的时候没有字典，买不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哪首古诗，于是我翻开《新华字典》一查，果然不读（li mei wang liang离妹网两），而是读chi mei wang liang （痴妹网两）。我又顺便查了一下前几天遇到的“翩跹”这个词，发现应读成pian xian（偏先），而不能读成pian qian （偏千）。类似的字、词或词组，我遇到的挺多，每次都是尽可能弄准确了才敢在众人面前开口；当然，也可能会有疏忽和例外，而我却浑然不知。
可笑的是：在没退休之前，我经常会听到某个级别的领导在十几个人或几十个人的会议上，甚至在百人大会或千人大会上讲话时（有时和别人闲聊时也是一样），把“酗酒”读成“凶酒”，把“棘手”读成“辣手”，把“魅力”读成“鬼力”。我胆小，一生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不敢贸然给予纠正，怕得罪人——本来我是出于好心，但万一使领导觉得自己在众人或他人面前没面子，导致心里很不舒服，那我的问题或罪过可就大了。
2023年5月19日于山东龙口家中
蔡克举，原籍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现居浙江省湖州市。一九七五年五月赴齐齐哈尔市郊区插队落户，一九七八年五月返城。先后从事教师、公安、纪检、文化广电等工作。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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