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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做苍蝇
毕业半年，考研落榜，失业大军中多了我这么一道身影。没有擅长的技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行业，一切陷入迷茫。起初还是初生牛犊，觉得天下之大，我这堂堂七尺男儿还能被饿死？才短短几月，我的自信被现实践踏地支离破碎。
离家两个月后，我终于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骗父母说自己找到了很不错的工作，彻底断了自己的经济援助。然而，我的辞职申请昨天通过了审批！生产机器的活我终究还是不愿意继续下去。
从家中带的积蓄所剩无几，我深知必须找到工作，似乎只要能赚到钱就行，毕竟支付宝余额都交不起下个月的房租。我，败给了现实，成了金钱的奴隶！
此前，我抵触销售，也许脸皮薄，也许交际能力差，可终究为了钱，我决定试一试。从网上寻觅许久，网络销售招聘吸引了我的眼球。公告说无需出去跑业务，每天在电脑上和客户聊天即可。底薪四千，提成丰厚。不得不说，这对我有很大的诱惑，说直接点，当时窘境中的我似乎看见了一棵救命稻草。我必须去！
面试的时候，一位面容清秀的主管很是客气，没有什么考核性质的问答，只是询问我对于网络销售的认识和看法。长久以来，我把网销与微商等同挂钩，他听了我的回答，看出我是彻头彻尾的新手，似犹豫，似欣然，难以捉摸。几秒钟后，他突然告诉我，我的资质不错，如果我愿意，明天就可以入职。我有点不敢相信，但是又不知道哪里来的理智。
容易得到的大多数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继续问我，有没有需要了解的。我问他入职以后具体做些什么，他告诉我无非是在网上推销彩票，工作简单。再没有细说，我便不再细问。网上推销东西嘛，应该不难。然后问了住宿以及伙食相关的问题，最后聊的便是我最感兴趣的酬资，底薪四千，没有虚假。这样即便我能力不佳，业绩不好，四千块钱也能一解燃眉之急。至于提成，绩效比率0.1，意味着我每卖出去一万块钱彩票就可以多拿一千块钱奖金，这是我的理解。我问他是这样吗？他含糊一番“差不多这个意思！”。
最后他带我转了一圈公司，三个部门，销售部、财务部、技术部。来到一个办公室，他指着竹帘后“葛优躺”玩手机的中年男子说道：“那就是我们公司的王总，对待我们跟兄弟一样，我们平时就喊他‘老大’！”老大？这么接地气的吗？我想。
确定了入职时间，我本该跟随他安排的人去宿舍观察一番，突然有了莫名的不安，还是决定看一看他们如何工作。我请求进去观察一分钟，他说看看也好，考虑清楚再入职。
刚入正门，玻璃墙上挂着一大块黑板，销售榜前十的名字以及成绩赫然在目。第一名“亏损17万+新客户7人”；第十名“亏损7万3千+新客户2人”。我不懂亏损是什么意思，只是好奇不应该是销售业绩吗？
进入销售部办公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一道道隔间，而是网吧一般，一排排的台式电脑，大约四五十号人正在工作。看到有陌生人进来，几乎所有人目光投向我。我有些不自然了，赶紧跟巡视的组长说明来意，然后简单看了几眼，所有的人电脑上都有同一个软件——微信，弹出了不知道多少条会话框。
来到宿舍，这时一个小区里的普通出租房，并非大学时的上下铺，四室一厅，三间住了人，留给我的是一间小卧室，正合我意，我喜欢独居。看了看手机，信号满格，再也不会无故掉线了。
打开窗户，小区背后是一座附带公园与游乐场的风景山。在我回去的路上，想法只有一个：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工作环境。我开始幻想着接下来的美好，计算着我多久可以攒够钱完成梦想，单纯地觉得自己即将走向人生巅峰！
当我把入职资料交给人事，领到工牌，我便再次进入“职场”。销售部有两个组别，我进入了第一小组，组长是个有点娘的小奶生。开晨会时，我上台自我介绍，便看清了所有人的面貌，几乎全部是年轻人，有几个看着挺老，后来才知道就是长得着急了。
一个上午，我的任务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查看聊天记录。分配给我的电脑中存有优秀员工的沟通技巧，组长对我说先熟悉别人是怎么做的。两个小时，我始终没有从聊天记录中看到“彩票”二字，更多的是聊天双方如何地暧昧，情意相投，不知道的会以为是谈恋爱的会话。我有点怀疑这份工作的实质性。
午饭前，组长召开了例会，点名夸了几位老员工能力出色。接着安排下个月的销售计划，由于即将四月份，每个员工都要立下一个目标。因为新人的原因，我不需要拉客户，也无需立什么目标。
下午，我依然不停地看着电脑上的聊天截图，心中的疑问让我烦躁。终于忍不住去看旁边同事的现场实战。那是一个一脸胡茬的胖子，皮肤却是暴露了他不大的年龄，开会时组长夸奖的老员工中便有他。
他聊天的口吻与我电脑中所见一般，是一位善解人意的“美女”！会话框中对方的名称是“xxx7漳州吴先生”。看了聊天内容，一直在说着生活琐事，只是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勾引与调戏的气味。我猜想以后这是不是自己的工作缩影，心里开始别扭。
自己斗争了一会，想到自己现在的窘境，我没有条件再去随便地辞职了。只是装女人，这是推销的手段嘛网赚是买彩票，毕竟卖东西这块女孩子更能吸引注意，我这样安慰自己。
六点整，人事过来告诉我可以下班了。可是我环视一周，没有一个人起身。“他们呢？”我问道。人事跟我说，他们决定加班一会，趁最后几天把这个月成绩做上去。
晚上九点，我在屋内听见了他们开门的声音。那个带我看宿舍的，今天知道了他叫常瑞。洗漱一番，他主动来到我屋里找我聊天。
“今天感觉还好吗？”他问我。“还行，”我回道，“就是要以女性的身份去拉客户感觉有点别扭。”他笑着说：“正常，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女性更容易取得沟通的先机，也就更能带动效益是吧？”
我无从反驳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很爱聊天的人，陪我说到深夜十二点。我才知道他是王总的外甥，和他住一屋的男孩是他表弟，两个人都是技术部的。他21岁，比我要小，中专和我学的一个专业。他探查我能不能做下去，估计是在考虑要不要和我交个朋友。我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后来他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睡前去了一次厕所，经过他们的房间，其他三个人在一起打王者荣耀，而常瑞和他的表弟还在算着今天的交易账单。
第二天，我拿到了一个公司手册，知道了一个昨天忘记询问的词语——亏损：销售员推荐客户玩彩票网赚是买彩票，客户玩输了的钱，即为亏损。
销售人员利用公司给自己的微信号编造一个假的女性身份，然后用公司给的各地手机区号随机添加成批的联系人，再逐一排查，找到符合条件的人定为客户。所谓符合条件，无非就是有工作有收入的成年男性。
接着便是假装加错了人，与客户意外成为好朋友，在逐渐的交谈中造成对客户有好感的假象。长时间的聊天会让客户深信认识了一位红颜，待到时机成熟，他们开始引导客户加入彩民的行列，并且推荐他们去玩指定的彩票。初期让客户赚多赔少，直至客户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甚至有的客户已经负债累累，竟然还把对方当成朋友。
我故作淡定，不让别人看到我内心的波澜，一如既往地查看聊天截图。今天要看的是进阶截图，全是如何引导客户玩彩票的。
他们有自己的彩票网站，通过链接让客户注册登录。在他们的交谈中，不停地向客户灌输自己也是彩民而且赚了很多钱的意识，一旦客户没有忍住初心，投下第一笔钱，接下来便是一番猛烈的攻势。
我好奇，也很纳闷，最初怎么保证让客户赢钱？他们如何操控彩票开奖？那些客户又怎么会真的被一个没见过面的“女性”骗到倾家荡产？
十点左右，组长发给我一个链接，是彩票网站。他让我熟悉一下“饭碗”，就是他们口中的“香港时时彩”。他又给了我一个虚拟账号，里面有30万的虚拟资金，让我亲手体验一番。按照他们教客户的购彩方式，我不停倍加，起初十块钱，然后没中，再买二十，又没中，四十，八十…..在投下40960时终于中了，此时虚拟账户资金多出三千块钱。这意味着只要客户储备资金充足，连续加倍，只要一次中了，之前没中的会一笔赚回，而且多赢一些。
聊天记录中，他们告诉客户只要资金超过五万，就可以尝试玩这个彩票，因为很少有人连续十把以上不中。当然这也取决第一笔购彩数。我问组长，如何保证客户最初是赢钱的呢？他告诉我无法保证，毕竟自己也没法操控开奖。
他看出我的疑惑，笑着说：“我们教他们时最初买两块钱，十把左右他们会赢一千，可是后期他们会觉得不过瘾，把初投升到十块甚至更多，而这个彩票偶尔会出现十二把以上连续不中，这下懂了吧？”我一时语塞，只能点头。
之后，组长拿给我一部手机，用于工作。他要我为这个手机微信号编一个身份。又传给我一批来自同一名女性的照片，他告诉我以后这便是我的形象人，下午便开始搜寻客户。
一切终究是理论，是纸上的东西。我对今后的期待在午饭前的学习中被彻底击垮，我亲眼目睹两位客户被骗数万而不自知。
“好了，现在所有的新人起立去看看老员工的工作技巧！”部长直接发出命令。我来到一个看着挺忠厚的男孩身边，和他聊了几句。我看着他如何与一名新客户拉近关系，与截图所见千篇一律，无非是喜好相同，渴望能够去客户家乡游玩之类的谎言。没几分钟，我突然看到很多人聚集在一个女生后面，我意识到她要收网了，赶紧走了过去。
那个客户是个做生意的，姓陈，苏州人。
陈老板说自己已经亏了五万了，不想玩了。那个女的告诉他现在收手太可惜了，只要用十万再来一次很可能连本带利一笔收回。陈老板还是表示，自己是小本经营，没有那么多钱了。
女孩继续劝他，十一把没中，经验来说第十二把中的概率很高的。陈老板还是没有同意，女孩又引诱几次，直到时时彩下一轮投注时间截止。所有的围观者顿时议论纷纷，老员工深表可惜，新员工羡慕五千块钱奖金到手。
女孩不理会别人的议论，继续善后，在她眼中，这个客户还没有断。“那怪我对不起你，害你赔了这么多，早知道不带你玩彩票了，我真的没有遇到过十一把不中的。”陈老板倒是大度：“没事没事，我晓得，我没怪你，是我自己真的钱不够了。”
接着几句家常，陈老板还邀约女方去苏州园林游玩呢！围观的人逐渐散去，我的心也放松了下来，这次我坚信舒气的原因是那个陈老板的及时停手，可是以后呢？
最后，我看了一个壮汉的聊天。他成功钓到了两万块，而咬钩的是“一条”农民工。头像清晰地告诉我，那个大叔五十来岁，一脸皱纹。被骗了两万，还要被指责。“我不是叫你不要自己玩吗？我教你才能稳赚不赔啊。”
农民工理屈，解释自己没忍住就单独玩了几把，没想到输这么多，还询问这边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你现在没钱了，没法玩了，最近势头不好，等你发了工资，我挑个好时机再帮你赢回来。”那个农民工还在嘟囔着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交代，他老婆肯定要跟他吵架。而这边的人已经打开了另一名客户的会话框。
午饭前的小组会议，组长宣布一个好消息，说公司奖金制度升级了，原来的奖金上限是亏损超过20万奖励六千，如今变成了一万，而且多加了一条超过30万奖励两万。我问道：“有人能亏损这么多吗？”组长说，去年过年前，一组的XX创造了单月37万的记录，一个月工资好几万。这要放在今后，工资会更高。
的确是一个好消息，只是对我应该没有意义了！
午间的游戏我没有参加。下午的班，我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组长发给我的那么多手机区号，158，159，181，183……我才知道有那么多区号，可是我一个也不想添加。
我陷入了思想的斗争，也不停地胡思乱想。有一天，我看见同事和一名姓刘的农民工聊天，同事骗了他几万，当我把目光定在客户头像上时，看到了一张我和哥哥在老家的合影……我不敢再去联想，我的良知开始占了上风，我不想看到任何人被骗，更不能被我所骗。
想一想，干到一个30万的大客户，我就可以直接满足愿望了。我安慰自己。
可是真的会有30万的大馅饼砸到我吗？就算会有，我怕会被砸死。我“放弃”了！
想一想，你现在离开，浪费了四天时间不说，连租房子的钱都没有了。我继续安慰自己。
找个包吃包住的工作，赚钱少一点都没关系，干着舒心就好。我还是“放弃”了！
半个下午的斗争，最终，我战胜了欲望。管他呢，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
四点多了，组长转到了我身边，看到我一个号码都没有添加，突然发起火来：“你一直在干嘛？号码不是给你了吗？怎么还不添加？”我一时无话可说，意外说了句：“我不会！”滑天下之大稽，我无法自圆其说。很多人纷纷看向这边，我的脸开始发烫，尴尬到了极致。一个学计算机的本科生不知道如何微信加好友，谁信啊？除非那个人是猪，不，我就是猪！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他帮我添加几个，让我与他们聊天，确定身份，留下符合条件的。我在他的注视下缓缓输入了那句“上次同学聚会，你怎么没有来？”我渴望不要有人回我，上天眷顾着我，十几分钟，真的毫无动静。他不耐烦了，让我再加几个人，然后生气地离开了。不久之后，我收到了回复“？？？”，趁着没人注意，我赶紧关闭会话框，删除了这个联系人。
煎熬到六点，我问组长是不是该下班了，他板着脸说：“你这么着急走干嘛？联系人加几个了？”我敷衍说道：“加了一些，还没人回我。”他一脸厌烦：“走吧走吧，明天开始，每天给我打足一万字，这是以后必须的速度。”接着转身离开了，我也蔑视一笑，走出了大门。
晚上，我把该收拾的全都装好，出去逛了一会。回来时他们都下班了，常瑞看我的眼神不对，可能是发现了收拾好的行李，我只好去那三个人屋里聊了几句。
得知我要离开，他们劝我忍一段时间，他们当初也是心里别扭，习惯了就好了。毕竟这玩意只要狠心还是有钱赚的。我表示良心上过不去，有个人没有反对我，他说：“也是哈，你一个大学生来这里我都不理解，我是没技术没学历才来这的。”
还有一个人不同意我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你不骗有别人骗，说到底是那些被骗的人自己的问题，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我口直心快说了句：“可是我不想做苍蝇！”气氛瞬间僵住了，那个人默默回到床上躺着，不说话了。我赶紧道歉：“不好意思，我说话重了。”他倒也坦然：“没事，我们也理解你，刚来时都是这样，我只是好心建议你。”
之后，我还是坚持离开。那天晚上，我很开心，和他们开黑打王者，他们很强，一个黄金狗被三个星耀带飞的感觉很棒。
没钱租房子，坚持不向家里要钱。最后进入了一个辅导机构，成为了一名辅导老师，我这点水平教一教小学生初中生还是游刃有余的。第一笔房租两千块是从支付宝借贷的，有了工作，慢慢还吧。重要的是，心里舒服。
安定下来，我给老爸打了个电话。
“你还玩微信吗？”我问他。“没登，这工地上又没有无线网，上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流量又超了，被你妈熊了一顿。”我鼻子酸酸的：“没登也好，以后微信上不要和陌生人聊天，现在骗子很多的。”他笑着说：“知道，我微信上就你们娘儿四个，也没其他人。”快挂电话时，他说：“在外面别亏待自己，多吃点好的，没钱了跟我说。”我开始梗咽：“嗯，我都多大了，你们不用担心，注意身体，早点睡吧，我挂了！”
收起手机，霓虹璀璨之下，汽笛长鸣的都市路口，一个眼眸湿润独自抽泣的小伙子在等待着绿灯亮起走向自己的新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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