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谈阿城的《棋王》:这篇小说写得很浪漫。我这辈子下过的棋有五分之四是在插队的时候下的,同时我也从一个相当不错的棋手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臭棋篓子。现在把下棋和插队两个词拉在一起,就能引起我的反感。我绝不肯把这样无聊的事情写进小说里。
王小波谈贾平凹的《废都》:贾先生写了一部《废都》,就如某位大嫂穿了旗袍出门,我们不但要说衣服不好看,还要想想她的动机是什么,是不是想要勾引谁。我们评论《废都》的标准,和三姑六婆评价身边的琐事的标准,没有什么不同。贾平凹先生的《废都》,我坚决不看,生怕看了会喜欢。
王小波谈《论语》:读完《论语》,闭目细思,觉得孔子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大实话,是个挺可爱的老天真。自己那几个学生老是挂在嘴上,说这个能干啥那个能干啥,像老太太数落孙子一样,很亲切。老先生有时候也鬼头鬼脑,那就是“子见南子”那一回。出来以后大呼小叫,一口咬定自己没“犯色”。总的说来,我喜欢他,要是生在春秋,一定上他那儿念书。至于他的见解,也就一般,没有什么特别让人佩服的地方。我上孔夫子的学,就是奔着那种气氛去的,不想在那里长什么学问。
王小波谈《孟子》:孟子很偏执。表面上体面,其实心底有股邪火。比方骂墨子和杨朱“禽兽也”,就不是一个绅士的作为。有论家说他思维缜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的基本方法是推己及人,至于说到修辞,我承认他是一把好手,别的方面没什么。《孟子》内容无可挑剔,只是很没有意思。如果生在春秋,见了面不和他握手。
王小波谈艺术:虽然说痛苦是艺术的源泉,但不必是艺术家的痛苦。唱黄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宝气,演秋菊的卸了妆一点都不悲惨,她有的是钱,听说还想嫁个大款。唱《一无所有》的人未必真的一无所有。这些事实说明一个道理:别人的痛苦才是你艺术上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能成为别人的艺术源泉。
王小波谈恩师许倬云:我有一位老师,有先天的残疾,生下来时手心朝下,脚心朝上,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改变手脚的姿态。后来他在手术台上被大卸八块又装了起来,勉强可以行走,但又多了些后遗症。他向我坦白说,对自己的这个残疾王小波怎么去的,一直没有平常心。后来大夫告诉他,这种病有六百万分之一的发生概率,换言之,他中了一个六百万的大奖。我老师就此恢复了平常心。他说,所谓造化弄人,不过如此。这个彩我认了。他老人家在学术上有极大的成就,客观地说,和残疾是有一点关系的,因为别人玩的时候他总在用功。
王小波谈苏东坡:有人很喜欢苏东坡,问他,你是喜欢苏东坡的诗词呢,还是喜欢他的书法?此人说,都不是。我喜欢吃东坡肉。东坡肉炖的很烂,肥而不腻,的确很好吃。
王小波谈李银河:作为学者,她不是气势恢弘、辞藻华丽的那一种,也不是学富五车、旁征博引的那一种。她追求的是事事清楚、事事明白,哪怕这种明白会被人看成浅薄也罢。从表面上来看,研究工作有很多内容,比方说,题目有没有人重视啦,一年发了多少论文啦,写了多少学术专著啦,但是这些在她看来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有所发现。
王小波谈自己为什么要写作:我相信我自己有文学才能,我应该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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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谈杜拉斯的《情人》: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第一次读时,你会感到极大的震撼;但再带着挑剔的眼光重读几遍,就会发现没有一段的安排经不起推敲。从全书第一句“我已经老了”,给人带来无限的沧桑感开始,到结尾的一句“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带来绝望的悲凉终,感情的变化都在准确的控制之下。叙事没有按时空的顺序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叫作艺术——这种写法本身就是种无与伦比的创造。
王小波谈《黄金时代》:《黄金时代》从二十岁时就开始写,到将近四十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地重写。现在重读当年的旧稿,几乎每句话都会使我汗颜,只有最后的定稿读起来感觉不同。这篇三万多字的小说里,当然还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是我看到了以后,丝毫也没有改动的冲动。这种写法就叫作追求对作者自己来说的完美。写出《黄金时代》之前,我从未觉得自己写得好,而《黄金时代》一篇,自觉写得尚可。
王小波谈张爱玲:张爱玲的小说有种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她对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张爱玲小说写得很地道,但说句良心话,我不喜欢。我总觉得小说可以写痛苦,写绝望,不能写让人心烦的事,理由很简单:看了以后不烦也要烦,烦了更要烦。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无能。
王小波谈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不相信人会有所谓的“命运”,但是我相信对于任何人来说,“限度”总是存在的。再聪明再强悍的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也总是有限度的。有人说老人桑地亚哥是一个失败了的英雄。尽管他是条硬汉,但还是失败了。什么叫失败?也许可以说,人去做一件事情,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这就是失败。
但是,那些与命运斗争的人,那些做接近自己限度的斗争的人,却天生地接近这种失败。人类向限度屈服,这才是真正的失败。而没有放下手中武器,还在继续斗争,继续向限度挑战的人并没有失败。如此看来,老人没有失败,老人从未放下武器,只不过是丧失了武器。《老人与海》讲了一个老渔夫的故事,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却揭示了人类共同的命运。我佩服老人的勇气,佩服他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也佩服海明威。
王小波谈《鱼王》:从初读《鱼王》到这次再读《鱼王》,尽管已有六年左右,我对它的兴趣并未减退,这样的书并不多。世间一切书中,我偏爱经过一番搏斗才写成者,哪怕是小说(虚构类)也不例外。这种书的出现,是作家对自己的胜利,是后辈作家对先辈作家的胜利,是新出的书对已有的书的胜利。
这种胜利不能靠花拳绣腿得来,也不能靠诡异的招数、靠武林秘籍、靠插科打诨得到,而是不折不扣的比拼内力。《鱼王》的魅力在于作家诚实的做人态度,对写作一道的敬业精神,抒情时的真诚,思辩时的艰苦,而不在于他使用了‘象征主义、自然主义、意识流一类方法(评论家语)’,所以我把它列入了不可多得的好书之列。
王小波谈王朔:总的来说,他还是有艺术成就的,而且还不小。王朔是个聪明人,根据我的经验,假如没有遇到车祸,聪明人很不容易变笨。
王小波妙语摘录: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你可以说我贱,但你不能说我的爱贱。
什么样的灵魂就要什么样的养料。
我思故我在,既然我存在,就不能装作不存在。
一个人只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他还应当有诗意的世界。
一个人倘若需要从思想中得到快乐,那么他的第一个欲望就是学习。
一个人想像自己不懂得的事很容易浪漫。
人在年轻的时候,觉得到处都是人,别人的事就是你的事,到了中年以后,才觉得世界上除了家人已经一无所有了。
学习文史知识目的在于“温故”,学习科学知识目的在于“知新”,假如你什么都不学习,那就只能生活在现时现世的一个小圈子里,狭窄得很。
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
祝你今天愉快,你明天的愉快留着我明天再祝。
王小波的杂文思想深刻,笔锋犀利,风格冷峻,其中不乏幽默——而这个幽默是一种深层次的幽默,读后即如勒石深镌脑海之中,经久难忘:令人回味,如嚼橄榄。有些幽默并不使人发笑,而是使人忧伤。就好像我们看卓别林的喜剧,有时是要准备一块揩泪的手帕的;鲁迅先生的幽默,亦时时刺得读者心灵深处隐隐作痛。
这是大师的幽默与市井幽默之不同处。大师的幽默,常常点到为止,却是一枚余味无穷的橄榄,常嚼常新。在当代能够于余音里品出几分深邃内涵的幽默高手实在是凤毛麟角,王小波算是一个。读王小波的杂文,是不能笑笑就了事的。他的幽默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神秘幽黑的洞口,如果浅尝辄止的话,是无法探究到他思想的精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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