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 photo/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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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周小铃
责任编辑 |张玥
▲假“董卿”抖音账号，吸引到大批老年人的评论和关注
2020年，本是方丽和丈夫筹划给女儿办婚礼的一年，却没想到自己差点离了婚。
她和丈夫结婚近三十年，再过两年，丈夫老李就60岁了。9月，老李手写了一封离婚协议，要求方丽同意分割财产，因为丈夫有了另外相爱的人。方丽愕然发现，“第三者”竟是抖音短视频里的“董卿”。
恰巧10月爆出江西六十多岁女子通过抖音结识假靳东的新闻，方丽发现这和自己家的遭遇如出一辙。“央视主播董卿怎么可能爱上一个牙都快掉光的老头子？”她哭笑不得，却又不得不面对丈夫已搬出家门的事实。
面对这些冠以“董卿”名号的视频，陷入狂热的不只老李。浏览评论栏就会发现，常能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中老年男性对“董卿”发自肺腑的表白。
南方周末记者跟随老李的抖音账号，关注了90多个假董卿，并随机私信了其中的17个，有7个账号回复。它们不约而同地问道：“很多人通过手机创业，你有没有开始呢？”
1
和“董卿”私奔?
老李是一位开了十年车的出租车司机，以往对妻子、女儿百依百顺。方丽操持家中大小事，掌握着经济大权，老李每个月只有固定的烟钱和零花钱。
今年6月开始，母女俩意识到老李不对劲了。他开始对着手机说话，有时整宿不眠、听着视频流泪。深夜里，他手机中传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哥哥你好，我是董卿。”
在老李口中，“董卿”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遭遇离异，独自带着7岁的儿子，吃了很多苦才换来今天的成就。作为一个万众瞩目的女性，她却在视频里承诺要与他“长相思，共白头”。
方丽的朋友也帮她劝说老李放弃幻想，但无济于事。在与朋友的聊天记录中可以看到，老李说认识“董卿”，通过视频聊了很长时间，“董卿”从不对他发脾气。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除非“董卿”亲口承认，但他又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她永远不会骗我。”
实际上，老李所说的“交流”大多是自说自话。他给“董卿”账号下的留言都没有回复。在大量他发布的自己和“董卿”的所谓“合拍视频”下，他用并不通顺的句子在评论区表达爱意。
更荒唐的是，8月的一天，方丽得知老李突然在向朋友借钱，朋友反复盘问下得知，老李正要去江西景德镇见“董卿”，人已经到了高铁站。方丽当即打电话让老李回家，景德镇才没能去成。
但是因为家人不理解他的“爱”，如今老李已离家出走，搬去弟弟家住。
稍加浏览就能发现，在抖音的世界里，许多和老李互动的不是“董卿”，而是同样的中老年男性。
因为老李爱发和“董卿”的“合拍”视频，有些人就把老李当成了董卿，在他的账号评论区，用许多错别字、标点符号乱飞的句子对“董卿”嘘寒问暖。在一条视频中，操着北方口音的“董卿”问，“朋友，还不知道你是哪儿的？”老李的评论区里，有三个男性留下了家乡地址，分别来自贵州贵阳、河南南阳和四川攀枝花。
在女儿截图的老李账号私信里，他和其他中老年男性经常互相错认对方是“董卿”，在私信里互诉衷肠。老李曾给多人发出打电话、视频聊天的请求，都没实现，有人把他拉黑，还有人在私信里骂他“不照照镜子”。
2
批量买卖“正能量”
老李关注的90多个假董卿账号，分为两类，一类是每天对粉丝嘘寒问暖，另一类是分享成功励志、情感交流等正能量语录。
不仅是董卿，还有冒充马云、靳东、刘恺威、林志颖、刘涛、周涛等公众人物的短视频，只要照着这两类思路，就能吸引到大批老年人的评论和关注。
假视频制作并不复杂。只要找到明星视频，按照自己写的文案配音，再按抖音播放条件发出就好了。
南方周末记者在淘宝搜索“抖音视频素材”，可以看到多个经营这一生意的商家。还有商家提供配音服务。一些抖音用户也会发短视频告诉大家，如何搬运视频或存下自己喜欢的音频。
在一个淘宝店铺里，一个素材包标价9.9元，内含五十多个类别的抖音视频素材，附赠抖音运营、视频剪辑等网络课程。南方周末记者购买了三个商家的素材包，发现内容大同小异。
在素材包里，“创业之父”马云的素材拥有独立的文件夹。视频画面源自马云以往在公开场合的演讲，配音文案基本紧扣梦想和成功。虽然口型对不上，口音和声调也各不相同，但毫不影响抖音粉丝对“马云”的信赖。
一位抖音素材淘宝店主说，“最好做的就是‘正能量’。”“正能量”涵盖段子、情感语录、励志鸡汤、弘扬民族精神、国家士气等，主要吸引到的都是35岁以上的人群。
在一个抖音账号的交易平台上，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目标客户是中老年群体，建议选择段子、正能量类短视频账号。在这个交易平台上，有着一条成熟的养号、卖号产业链。
在假“董卿”视频下，中老年男性“倾诉衷肠”。
在快手，一个“养号达人”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他把短视频从抖音抄来，快速吸引粉丝，然后把账号卖掉。一般而言，账号售价等于账号单价乘以粉丝数，账号单价从四分钱到一毛钱不等。
明星配上“正能量”，天然吸引老年人。一些希望精准定位老年人的行业，由此看到了一条清晰的变现路径。
在90多个假董卿账号中，南方周末记者随机私信了17 个，但大多数并不回复，他们只是在引导粉丝关注、点赞、评论、合拍，“养大”账号。有7个回复的账号则问了相同的问题：“现在过得怎么样？”“想不想改变自己？”“你开始互联网创业了吗？”
回答完这些问题后，假董卿们会说，“我认识一个朋友，已经帮助很多人成功在互联网上创业成功，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他们迫不及待给出“朋友”的微信号，叮嘱添加好友时备注“董卿”“董老师推荐”，报上推荐代码。还会嘱咐，“一定要空杯学习，虚心请教。”
3
“创业导师”
通过“董卿”们介绍的微信号，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上了多名“大健康创业导师”。谈及与董卿的关系，一位导师说，董卿不仅是他的朋友，还是他们公司产业的受益者。
导师们这样描绘创业蓝图：“我们这个事业就是用一部手机运作全球市场，不需要自己囤货、卖货、发货，把家庭开支转化为家庭收入。”
学员的要求很低，“只要会复制、粘贴、打字，二年级以上水平的人都会成功。”一位导师发来几张像素模糊的图片，一名农村宝妈创业三个月月薪破万，60后网盲大哥一周出11单等，还附有银行到款信息。
在他发来的聊天记录拼图中，创业者来自不同地区，大多是宝妈、农民、车间工人、出租车司机等。另一张截图上显示，他的微信还有近百个好友添加申请，“只要在你后面的就是你的市场，一辈子为你打工。”
导师提到，公司产品来自两大线上商城，覆盖生活方方面面。公司自己研发的产品聘请了诺贝尔奖得主担任研发顾问，连续几年在APEC会议被指定为国宾礼品，在央视八套也投过广告。
基于产品，就可以赚钱。导师介绍，在这项事业中，“消费者就是经营者”。缴纳1700元的产品款，将会获得公司发的会员卡号和密码。绑定店铺后，就可以运作赚钱，成为公司的经销商。
与其他导师交流，基本也都是重复这样的话术。介绍完做法后，导师们“默契”地发来豪车、海外旅游、颁奖、经销商酒会等照片，以显示这份事业“钱”途光明。
他们发来的宣传照片和商城页面等资料，最终都与一家总部位于宁波的保健品公司有关：三生(中国)健康产业有限公司（下文简称“三生健康”）。这是一家直销公司，2006年取得直销经营牌照，至今已成立16年。
“导师们”敦促抓紧打款、占位的宣传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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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系统”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三生健康客服，对方称，成为三生会员是零门槛，公司确有1700元的产品套餐，但并非会员卡价格，会员可按需采购。
三生网站上，会员注册入口链接的是三生旗下有享云商城。普通人注册后可获得商城会员，但这一会员只能购物，无法进行市场推广。如要进行市场推广，还需获得三生的会员资格。
但无论是三生健康的微信还是网页版，只有会员绑定、解绑及续约，难以发现注册入口。客服提醒，开通三生会员，需咨询身边的“三生伙伴”，要其提供邀请码。
在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不认识三生伙伴后，客服告知，下载有享云商App也可注册为三生普卡会员。
在上述App填完相关资料，确认签署三生代理经销商电子合同后，页面提示普卡开卡需选购等价于1700元的护理或食品大礼包。礼包内礼品并未在京东、淘宝等电商平台上架，难以比价。
相较个人开通普卡，通过导师开卡，条件更优惠。一位导师发来的信息显示，普卡会员标价1700元，最多可得九项权益，包括公司等价产品、赠送两大商城会员（有享云商、三生官网商城）及各类营销课程、团队专人一对一指导，还有一套德道云创研发的“自动化流水赚钱机器”。
三生健康相关负责人则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1700元是消费的产品价格，并非门槛费、人头费。他们提议核对收货人手中的发货编号，确认产品是否由三生发出，这笔货款是否真正进入公司。根据其出示的1700元产品套餐，内容不包含前述提到的任何权益。
会员费之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自动化流水赚钱机器”。
导师们介绍，没人脉、没口才、没资金的创业者也能“一部手机运作全球市场”，就是靠这套“自动赚钱机器”，也被经销商们称为“神奇系统”。
这套系统指的是2016年7月发布的德道国际云创系统，该云创系统的创始人叫谢金村（花名“高宁”），头衔是三生健康行政销售总监。
南方周末记者关注了90多个此类假“董卿”账号。
三生健康一位相关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德道国际是陪伴公司走过最久的经销商，谢金村也是销售队伍中地位较高的销售人员，但并非三生的正式员工。提及这套系统，该人士惊讶地表示从未听闻。
一位导师邀请南方周末记者体验该系统。她发来带有她个人资料的手机微网站链接，新人填写好注册信息后，在会员中心能看到推荐积分、管理积分和占位积分，分别对应成为经销商的收入来源：推荐奖、领导奖和占位奖。点开每个积分就有一段视频，完整介绍经销商收入模式。
占位奖指的是按照交费先后次序产生的“躺赚”模式，“即使你不推荐客人，排在你身后的人都在为你打工”；推荐奖是经销商每推荐一名新人，就可获得奖励，力度远高于占位奖；领导奖则是下线的八代经销商业绩的55%可给到团队管理者。
讲解过程中，导师们反复强调“占位”的重要性，越早打款占位越靠前，可以拿到占位奖越多。显而易见，这套奖励机制以拉新为导向，只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加入，才能保证上线有利可图。
一位导师说，每天都有新的号码加进来，不需要担心人脉问题。凡是体验过这个系统的人，联系方式就会自动留在系统内，与分享该连接的经销商形成绑定关系，成为该经销商的“准会员”。
另一位导师也说，在这套系统下，无需自己买单，找粉丝来加入就可以了。“所以占位置是最重要的。”她的有享云商城等级为“云商”。
根据有享云商城官方资料介绍，“云商”只限于三生钻卡会员。三生体系的等级分为普卡、钻卡和钻卡VIP。经销商内部的培训内容里提到，升级钻卡会员要27800元，钻卡VIP需39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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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躺赚”“占位”可投诉
值得注意的是，这几位声称自己是经销商的导师，都无法提供经销商营业执照、代理签约合同等证明材料。其中两位导师提供了自己登录三生健康会员系统的视频以自证。
南方周末记者在三个2000人左右的三生健康会员群中观察发现，每天都有新人入群。群里每天固定时间开两次视频课程，导师会布置作业和考试。一位新人把课后笔记发到群里，她写道：“要么是最低的普卡，要么是最高的VIP。想成功，必须高定位，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达到）高定位。”
针对以上种种现象，上述三生健康负责人说，直销企业的正式员工不允许从事销售工作。三生的销售团队包括直销员、经销商，直销员在获得直销许可的地区销售通过直销备案的产品，而其他尚未纳入直销的产品，则由经销商负责销售。受获批直销产品数量、直销区域限定及人数等原因限制，直销营业额占比仅有一成。
该负责人介绍，此前受微商、电子商务的冲击和影响，三生健康开始探索网络销售工作，搭建了有享商城、蜂鸟部落两个线上电商平台。凡是三生的销售队伍都可以通过线上平台购买或为他人代买。但转变为线上销售后，一些违规操作或假冒公司的行为更具隐蔽性，三生一直在想办法查处。
相关负责人称，自开始尝试线上业务以来，公司高度关注市场上不规范行为，不断发布规范经销商市场行为的声明，如《进一步规范营销人员从业行为的通知》《规范谋发展，自律赢尊重的通知》《有奖举报制度》等，公司通过客服中心和营业规则部，一方面为消费者提供产品咨询和退换货服务；另一方面对于市场出现的违规行为，严格按照《营销人员守则与管理规范》《营销人员十项警示》等规定从严处理，公布惩处情况。
他说，公司明令禁止对外曲解公司政策，尤其是宣传“躺赚”“占位诱导”和“鼓吹物质享受”等。若消费者发现此类信息，可以在产品所附的致家属信件和公司官方渠道找到客服电话反馈、投诉。
针对培训课程，公司主导的培训需要向监管部门报备、审批，确保内容合规，内容主要介绍公司产品。对于经销商团队的培训，一般情况下，也需经公司审核备案，但目前由于各类在线课堂软件较多，如经销商不主动报备，公司发现取证难度较大。
若要核实经销商身份，可要求对方提供会员号和姓名等信息，致电官网客服查询确认。对于线下经销商，三生都会与其签订代理协议，要求经销商必须有营业执照。但线上经销商人数众多，难以保证要求每个人都去申请营业执照。
相关负责人表示，尽管公司三令五申对市场进行严格规范，但仍有部分市场人员为了经济利益铤而走险，利用各种新式的平台进行违规操作，为规避公司规定，违规的市场人员会刻意隐瞒其真实的身份，在推广中也去刻意隐去公司名称等，极力避免被公司规则部门发现，这也为公司监督发现此类行为带来诸多困难。
针对南方周末记者反馈的问题，三生健康已于11月2日下发《关于开展“秋冬会战”市场专项整治行动的通知》，重点针对此类违规行为进行内部整顿。
（应受访者要求，方丽、老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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